佛說,人生有八苦: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而對南宋詞人姜夔來說,“愛別離”的滋味他則足足嘗了半生。
姜夔的詞作中,曾屢屢提到一個地名:合肥。
夏承燾先生說,姜夔之所以對合肥念念不忘,是因為那里有一個他深愛的女子。
故事大概是這樣開始的:
大約在22歲時,仕途不順的姜夔流寓到了安徽合肥。在這里,他遇見了一位善于彈奏箏琶的美麗歌女(或說是一對姊妹)。
姜夔不僅擅于寫詞,對音樂也很是諳熟。共同的志趣,讓這對才子佳人一見如故,很快就墜入了愛河。
然而這世間,往往是相聚短暫,別離悠長。
很快他們就不得不分離了。姜夔因仕途不順,一直過著寄人籬下的清客生活。
為了生計,他不得不江湖飄零、四處奔波。
后來的姜夔,多次往來合肥,與女子短暫相聚后,便要再次分離。
萍水一遇,終難久伴。
宋光宗紹熙二年(公元1191年),姜夔再次重返合肥,昔日的戀人卻已遠(yuǎn)去他鄉(xiāng),不見蹤影了。
自此,他們再也沒能相見。
在《秋宵吟》中,姜夔悲痛地寫道:
衛(wèi)娘何在,宋玉歸來,兩地暗縈繞。搖落江楓早。
嫩約無憑,幽夢又杳。但盈盈、淚灑單衣,今夕何夕恨未了。
六年之后的元夕(公元1197年),姜夔客居杭州。此時,距離姜夔最初與合肥女子相遇,已是二十多載的光陰過去了。
那個女子或許早已嫁作人婦,兒孫滿堂,但對年少時的那段無疾而終的戀情,詞人依舊耿耿于懷,不愿忘卻。
睡夢中,他又見到了舊時的情人,音容笑貌,一如他們初見的時候,那么生動,那么美麗。
醒來后的他久久無法入眠,寫下了一首纏綿哀婉的《鷓鴣天·元夕有所夢》: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dāng)初不合種相思。
夢中未比丹青見,暗里忽驚山鳥啼。
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
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沉吟各自知。
詞的上闕,寫夢中的遺憾。
這一夜,我又夢見了你,夢見當(dāng)初我們在淝水之畔的初遇,是何等的兩情繾綣,相知相許。
可如今,我倆已經(jīng)分別那般久了,你的身影早已無處尋覓??沼辔乙蝗?,想著那滔滔遠(yuǎn)去的淝水依然長流不斷,我的離愁別恨卻永無盡期。
早知呀,早知今日你我的天涯海角、各自東西,當(dāng)初又何必要在心間埋下這顆相思的種子?
如今這顆種子已在心中生根、發(fā)芽、茁壯,結(jié)出粒粒鮮紅如血的紅豆,要我去不思、不想、不念、不憶,又哪里還能夠呢?
在夢中,恍恍惚惚,你的容顏依稀。暗夜里忽傳來幾聲鳥啼,攪碎了我的夢境。
詞的下闋,寫夢醒后的悵惘。
又是一年元夕,開春換歲,春郊尚未綠遍,我的兩鬢已經(jīng)斑白如霜。那樣長久的別離,本已讓人欲說還休、再無意提起了。
可是,偏偏今夜又逢著元夕佳節(jié),花燈點點,本該是家家團(tuán)圓、情人歡會的時節(jié),我倆卻只能在夢中相會,此中滋味,又有誰人可以知曉呢?
唯有你我兩地沉吟,暗自嘆息了!
整首詞,寫得低徊哀婉,讓人生出無盡的悵惘。尤其是“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一句,最是沉痛。
人們常常說,時光可以彌合一切的傷痕??墒钱?dāng)真能夠嗎?
碎了的花瓶,哪怕外表看起來再怎么完整美麗,內(nèi)里卻永遠(yuǎn)綿延著一道道無從修補的傷痕。
情感亦是如此。
最深的悲涼,往往是沉寂在心頭的,潛滋暗長,但有一息尚存,便終不能相忘。
“誰又想得到,短暫的相知之后是漫漫一生的告別。以為錯過的,只是一個人。誰知道放棄的,是一生?!?
年少的時候,我們總以為來日方長,以為短暫告別后總有相聚之日,以為萬事萬物都可駐足相待。
卻原來人世莫測,來日并不方長。
而你也終會明白:
沒有人,會一直在原地等。我們都在往前走,我們也只能往前走,一步一步,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