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宗大歷五年(770),一個寒風之夜,杜甫在一條漂泊的破船上,看著遠方朦朦的細雨。這位詩人的病情越來越重,可心中的悲憤與憂郁卻絲毫不減。
生命的最后,他想起那個影響了他一生的人。
在絕筆詩《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中,杜甫寫下了“哀傷同庾信”的詩句。紛繁的思緒,將他和兩百多年前南北朝最有才華的詩人緊緊纏繞在一起。
一場侯景之亂,毀掉了庾信的天堂。一場安史之亂,同樣終結了大唐和杜甫的盛世。國家傾危,己身漂泊,相同的苦難塑造出相同的哀思。
遍閱杜甫的詩作,雖然他常常拿宋玉、阮籍等人自比,但是提及最多、感觸最深的,還是庾信。
從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沒有庾信就沒有杜甫。
▲杜甫像。圖源:網(wǎng)絡
庾信,字子山,新野人。和杜甫一樣,出生于詩書門第。永嘉之亂時,庾氏家族為了避免戰(zhàn)亂,遷到江陵,逐漸成為一方大族。到了南朝齊梁時期,新野庾氏達到鼎盛時期,不僅政治上直追王謝家族,文學上更是人才輩出。后人稱其為:“文宗學府,智囊義窟,鴻名重譽,獨步江南。七代有秀才,五代有文集。”出身于如此人家,庾信小時候便展現(xiàn)出一個合格的世家貴公子的氣質——博學好文,聰敏早慧。
那是一個對知識分子來說無比美好的時代。梁武帝立國之后,尚學尚才,發(fā)展文教。而他的幾位兒子如蕭統(tǒng)、蕭綱,也都是文質彬彬的人。對于文采超倫的庾信來說,稱得上生逢其時了。
南梁普通七年(526),梁武帝下詔令群臣薦舉人才,庾信憑借優(yōu)渥的家世及出眾的才德進入推舉之列。為了彌合士族、寒門矛盾以及盡可能多地選拔人才,梁武帝加入了考試制度。不過,這并不能難倒庾信。第二年,15歲的庾信便以“射策甲科”的優(yōu)異成績入侍東宮。
昭明太子蕭統(tǒng)本人頗愛才士,東宮名士云集,藏書更是多達三萬卷。而且,庾信入侍昭明太子東宮的時間,恰值《文選》成書的最后階段。庾信仿佛置身于文學的海洋,隨手一翻便是典籍,隨口一交談便是大文豪,周圍的一切都是養(yǎng)料,瘋狂地涌進一個少年的心里。
▲禮賢下士的昭明太子像。圖源:網(wǎng)絡
中大通三年(531)四月,蕭統(tǒng)薨逝,七月,蕭綱被立為太子。不久之后,庾信入侍蕭綱東宮,擔任抄撰學士之職。
當時,蕭綱身邊形成了一個文學集團,公開倡導放蕩的“宮體”文學,形成一時風尚。庾信的父親庾肩吾長期跟隨在蕭綱身邊,“父子同在東宮,出入禁闥,恩禮莫與比隆”。這個集團里還有同樣聞名后世的徐摛、徐陵父子。
兩對父子的創(chuàng)作以香艷綺靡著稱,受到時人稱贊,被稱為“徐庾體”。他們每寫一篇文章,大街小巷都在傳誦,引來無數(shù)模仿之作。此時的庾信,已經是文壇一顆無法忽視的明星了。而他這段時間的詩賦,大都是娛樂帝王的應制之作——深宮的美景、舞蹈的女子、奢靡的酒宴,歌頌太平,醉生夢死。
或許,在一個從15歲便投身于宮廷文學、一路順風順水的詩人看來,這便是真實的世界。
從庾信的《結客少年場行》便可看出他對風月生活的沉醉:
結客少年場,春風滿路香。歌撩李都尉,果擲潘河陽。隔花遙勸酒,就水更移床。今年喜夫壻,新拜羽林郎。定知劉碧玉,偷嫁汝南王。
后來,江州發(fā)生叛亂。庾信被派去討論戰(zhàn)事,平定叛亂。當時,反賊聽聞庾信的名字,立刻被其德行懾服,四散奔逃。
大同十一年(545),33歲的庾信奉命出使東魏。嫻熟的外交辭令,自如的談判手段,加上一手好文章,讓他出色地完成了任務。北方的名流,紛紛折服在這位文壇新星之下。此時的庾信,多了幾分歷練。
不過,他依然沒有走出那個紙醉金迷的東宮。
面對自己三十多年平步青云、一路坦途的人生,他無疑是自得的。他想得到的,生活全都給了他。他沉迷于這繁華的世間,從來不覺得會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威脅。其實不止是他,整個梁朝不都是沉醉在所謂的文學昌盛、歌舞升平之中嗎?
然而,這并不是一個和平的世道。
南梁太清二年(548),侯景舉兵反叛,八千兵士直逼建康。五十年來的和平局面陡然間被打破。
梁武帝沉溺于佛講,不修武備,諸王又作壁上觀,沒有勤王之意,侯景的軍隊很快就兵臨城下。此時,太子蕭綱命令庾信率宮中文武千余人,扎營于朱雀航北。
然而,庾信根本就不具備任何軍事統(tǒng)帥的能力。侯景兵至的時候,庾信還在啃甘蔗,遠遠飛來的一支箭射中門柱,手中的甘蔗應聲而落,嚇得他直接棄軍而逃。門第之尊、才學之富,在敵人的鐵蹄面前,顯得如此不堪一擊。這一切不僅僅是庾信的悲劇,也是整個梁朝士大夫的悲劇。
▲成也梁武帝,敗也梁武帝。圖源:網(wǎng)絡
侯景之亂,歷時四年,江南之地盡成斷壁殘垣。
在這場“千里絕煙,白骨成聚”的災難中,庾亮選擇逃奔江陵。他一路上風餐露宿,受過關口小吏的敲詐,也險些被當成嫌犯扣押。他從未想過死亡離他如此之近,也從沒有看過戰(zhàn)火焚燒的世界,以及流離失所的百姓。
他在江夏有過停留,遇到曾有過斷袖之歡的蕭氏宗室蕭韶??墒?,這個曾經形影不離的伴侶,全然忘了庾信以往對他的資助,把庾信當喪家之犬對待。庾信借著酒醉,在眾人面前走上蕭韶的床,踐踏那些食物,看著蕭韶說:“今天你的相貌可不像從前了?!闭f完他便后悔了,只覺得恥辱。
這次戰(zhàn)亂,他失去了名節(jié),也失去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到江陵后不久,他的父親也死去了。
最重要的是,他愛的那個梁朝,再也回不來了。
這段灰暗的時間里,庾信飽嘗戰(zhàn)亂帶來的苦難,創(chuàng)作也蒙上了一層陰霾,已經不再像以往一樣淫靡華麗了。比如這首《燕歌行》:
代北云氣晝昏昏,千里飛蓬無復根。寒雁丁丁渡遼水,桑葉紛紛落薊門。晉陽山頭無箭竹,疏勒城中乏水源。屬國征戍久離居,陽關音信絕能疏。愿得魯連飛一箭,持寄思歸燕將書。渡遼本自有將軍,寒風蕭蕭生水紋。妾驚甘泉足烽火,君訝漁陽少陣云。自從將軍出細柳,蕩子空床難獨守。盤龍明鏡餉秦嘉,辟惡生香寄韓壽。春分燕來能幾日,二月蠶眠不復久。洛陽游絲百丈連,黃河春冰千片穿。桃花顏色好如馬,榆莢新開巧似錢。蒲桃一杯千日醉,無事九轉學神仙。定取金丹作幾服,能令華表得千年。
南梁承圣元年(552),梁元帝蕭繹在江陵即位。蕭繹想的不是恢復舊江山,而是自己的權勢。他出賣梁國土地,向西魏稱臣,還同西魏一起攻擊同樣稱帝的弟弟,盡喪梁、益二州。
兩年后,42歲的庾信受蕭繹指派,出使西魏,就邊界問題進行談判。此前,西魏的使節(jié)來聘,蕭梁方面接待西魏使節(jié)的態(tài)度和規(guī)格都比較差,卻又提出按照舊圖確立雙方邊界,西魏掌權者宇文泰聞之大怒,隨即制定了進攻江陵的計劃。
當時北強南弱,蕭梁的國土被不斷蠶食是無可避免的,單靠談判根本無從維持原有的疆界。而西魏干脆就把庾信強制扣留了。
當江陵城內外兵火照天、死傷遍地之時,庾信一直被軟禁在北方的客館里。直到有一天,他看見西魏的軍隊,帶著他的一家老小來到他的面前。庾信明白,他已經成為了亡國之使。
梁朝已經沒了,而他再也回不去南方了。
知道江陵陷落后,庾信大哭了三天,隨后被軟禁了三年。
西魏著力推行漢化政策,所以像庾信這樣的文學之士,便在拉攏的名單之中。西魏統(tǒng)治者不斷給庾信加官進爵,初為使持節(jié)、撫軍將軍、右金紫光祿大夫、大都督,后來又進封為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可是,這些官職看起來地位很高,實際上都是些空官銜,只有俸祿,沒有權力。
▲當時的西魏政局實際被宇文泰所把持。圖源:影視劇照
身為文學侍臣,庾信憑恃的就是一根筆桿。人在北朝,他不得不順應統(tǒng)治者的安排,像一個提線木偶一樣,成為北朝文學的裝飾品。他的生存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北朝統(tǒng)治者的施舍,所以他只能重拾老本行,寫詩作賦歌頌太平以求獲得賞賜。
他在《傷心賦》中寫道:“流寓秦川,飄飖播遷,從官非官,歸田不田。對玉關而羈旅,坐長河而暮年。已觸目于萬恨,更傷心于九泉?!?/span>
“從官非官,歸田不田”二句寫出了自己當下的處境:有官銜,但不是官;有小園,但并非隱。天下之大,沒有一處心安的地方。
從宮廷中最受尊寵、前途無量的貴公子,變成流落異地的亡國羈旅之臣,熟悉的一切突然間不復存在,這無疑是一個巨大的創(chuàng)傷。庾信陷入了深深的懺悔和自責中,被軟禁的三年里,他先后寫下了《傷心賦》《小園賦》《枯樹賦》等辭賦,以及《擬詠懷二十七首》等詩作。在這些文字中,他一遍又一遍地扒開傷口,一遍又一遍地懺悔,一遍又一遍地拷問自己。
在死猶可忍,為辱豈不寬。古人持此性,遂有不能安。其面雖可熱,其心常自寒。
曾經的戰(zhàn)場逃兵,如今茍活于世,庾信自認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通常情況下,人在懺悔之后,應有如釋重負之感??墒牵仔挪]有。他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用本該華麗放蕩的宮體文字來重復那些恐怖的回憶。與其說他是解決過去的心理創(chuàng)傷,不如說他陷落在夢魘般的記憶迷宮中無法逃脫。
這種懺悔,幾乎貫穿了他的余生。
西魏被北周取代后,庾信和一眾從南方而來的文士成為麟趾殿學士,參與校書工作。麟趾殿的建置,是為了在奉行關中本位政策的北周社會中劃出一塊模擬南朝風氣的空間,用以安置入北南人中的上層人士,一方面讓他們裝點北朝的文學,一方面將其排斥于國家政治之外。而且,這些文士是和被稱作“卑鄙之徒”的技術工作者一齊做麟趾殿學士的,就連北周的臣子都看不下去,對北周明帝說“恐非尚賢貴爵之義”。
北朝統(tǒng)治者的冷漠,進一步加深了庾信對故國的思念,而此時的南方已是陳朝的天下。對于這個王朝,庾信并沒有任何感情,甚至他對于陳霸先這樣的“無賴子弟”十分鄙視。既不想回歸江南,卻又極度思念江南,在萬般矛盾的情感驅使下,他寫出了名垂青史的《哀江南賦》。
《哀江南賦》開門見山便說明了主題:“粵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盜移國,金陵瓦解。余乃竄身荒谷,公私涂炭。華陽奔命,有去無歸,中興道銷,窮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別館。天道周星,物極不反……追為此賦,聊以記言,不無危苦之辭,唯以悲哀為主。”
全賦首先自敘家世,再追溯自己的生平。沿著這條人生道路的延展,庾信展開了一幅史詩的畫卷。他自梁王朝“朝野歡娛,池合鐘鼓”“五十年中,江表無事”的繁榮敘起,中間經“竟遭夏臺之禍,終視堯城之變”的侯景之亂和“中宗之夷兇靖亂、大雪冤恥”的梁元帝蕭繹即位,直到“周含鄭怒,楚結秦冤”的江陵之變以及百姓“聞隴水而掩泣,向關山而長嘆”的被擄關中。有關庾信復雜坎坷的人生經歷和痛苦哀怨的精神世界,盡在此賦中了。
后人把庾信這種執(zhí)拗幾乎至病態(tài)的情感命名為“鄉(xiāng)關之思”,將其稱為“望鄉(xiāng)詩人”。
只不過,這種“鄉(xiāng)關之思”和落葉歸根還是有所區(qū)別。庾信所哀的是梁朝統(tǒng)治下的江南,所戀的是梁朝上的故園。鄉(xiāng)關于他而言,已經永遠消失了。
他思念故鄉(xiāng),不是現(xiàn)實的欲念,而更像是哀傷的贖罪。
▲《哀江南賦》以賦寫史,開了杜甫家事、國事、天下事無所不入詩的先河。圖源:網(wǎng)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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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扣留在北朝之后,庾信對宇文氏集團的態(tài)度在逐漸轉變。梁朝已死,他必須尋一個歸處。
北周是鮮卑人建立的政權,作為一個“夷狄”國家,它在軍事上非常強大,但在文化上不僅遠遠落后于南方的梁陳政權,甚至也不如東方的北齊政權。如果沒有庾信等南方士族詩人,北周的禮樂文化制度幾乎是一片沙漠。因此,在好文的北周武帝眼中,庾信是一個不可或缺的人才。
后來,庾信不僅參與制作了六代之樂,還曾代表北周出使北齊。
北周建德五年(576),陳朝與北周通好,做了一個交易:南北離鄉(xiāng)的人,允許他們回到故鄉(xiāng)。陳朝想要庾信,但北周武帝沒同意,庾信失去了回到南方的最后機會。
北周武帝留下庾信,是不是征求過他的意見,我們不得而知。即使征求庾信的意見,他也不一定愿意回到江南去。
▲周武帝像。圖源:網(wǎng)絡
這時,庾信入北時間已久,思想逐漸平和,統(tǒng)治者和他的關系也逐漸親密。北周上流社會對庾信之文十分喜愛,各位王爺都與他結交,拜他為師,并且討要詩賦。宇文泰幼子滕王宇文逌“少好經史”,親自為庾信輯詩文集。宇文逌《庾信集序》云:“余與子山,夙期款密,情均縞纻,契比金蘭。”
面對懷柔的政策,加上性格上的軟弱,庾信逐漸接受了這一切。他作品中歌頌北周統(tǒng)治者的作品多了起來,而且這種歌頌并不全是虛情假意的應酬之詞。
北周建德六年(577),北周的鐵蹄攻入鄴城,北齊滅亡。庾信特意創(chuàng)作《賀平鄴城表》:“平定寓內,光宅天下。二十八宿,止余吳越一星;千二百國,裁漏麟洲小水?!痹谒劾?,被陳氏統(tǒng)治的江東地區(qū),并不是他的故國,盼望著大周帝國能夠早日統(tǒng)一海內,光照天下。
如此,我們看到了一個矛盾的庾信,“胡塵”與“漢月”本來是對立的,可是庾信卻游走在“漢月”之下,“胡塵”之中。他就像一個江南來的女子,一方面為“漢月何時更圓”而哭泣,一方面又對眼前的“長安少年”顧盼多姿,繾綣纏綿。于是,看見庾信哭泣哀傷者,以他為望鄉(xiāng)詩人,忠誠于故土;看見庾信討好獻媚者,以他為無恥之尤,流下鱷魚的眼淚。
其實,這種矛盾性恰恰就是人性本身。在庾信身上,故國之思的惆悵是真實的,仕周以求聞達也并非虛情假意;痛不欲生是真實的,軟弱投機同樣也是真實的。放在那個時代來說,庾信的人生觀也不是個別現(xiàn)象,它代表了整個六朝時代士族階層共同的價值取向,那就是在國家、朝廷利益與家族利益之間,他們永遠以家族利益為重。
隨著年紀的增大,庾信的感情已經不像原來那般洶涌。社會的動亂、政治的變化也激不起他思想上的浪花,他的心靈深處更多是一種倦怠。
北周宣帝死后,楊堅矯詔自任丞相輔佐周靜帝。與庾信一樣同為南來士人的顏之儀發(fā)現(xiàn)不對勁,知道這個旨意必定不是宣帝遺詔,于是拒絕在詔書上簽字。楊堅前來討要玉璽,顏之儀也不給。楊堅考慮其名望,將他貶出了長安。
庾信知道此事后,寫了一首《同顏大夫初晴詩》勸說顏之儀,末句就是“但使心齊物,何愁物不齊”。與其說是安慰顏之儀,不如說是在說服自己放下一切。
北周大象元年(579),庾信因病去職。兩年后去世,享年69歲。那時,已是隋文帝的時代了。
▲隋的統(tǒng)一標志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圖源:網(wǎng)絡
從42歲到69歲,庾信在北方度過了漫長的二十八個風雨春秋,到死也未能南歸。前半生在南方,后半生在北方,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這是他的個人史。
在庾信生命的最后時刻,南北兩個世界即將在政治上實現(xiàn)統(tǒng)一,但在文化上卻仍然涇渭分明。
東晉以后,玄風南渡,流行于南朝社會。北方則不然,異族的統(tǒng)治者們并不能接受復雜的南朝文化,而更愿意將儒家確立為其治國觀念的主導。這股“崇儒好古”的風氣,產生了重政教、輕文學的觀念,使魏晉以來文人在創(chuàng)作上重抒情的風氣在一定程度上被壓抑了。于是,南北方儼然形成了不同的文化氛圍:北方厚重,南方輕艷。
南北朝后期,統(tǒng)一已是必然趨勢,南北文學的裂縫同樣需要彌合。西魏破江陵后,打開了一個缺口——大批南方的名士進入北方,庾信便是其中的標桿人物。
經過命運的浮沉之后,庾信將南方的綺麗與北方的沉雄很好地結合起來,創(chuàng)造了一種既有別于純粹濃艷又不同于純粹質樸的悲壯文風。他的“哀思”超越了六朝人慣于表現(xiàn)的兒女相戀之悲、仕途失意之悲,為那時的文學注入了真摯、深沉的感情。
至此,南風北漸,有若細雨潤物。但,政治是一城一地的得失,文化卻講究潛移默化。即便到了初唐之時,還有人誤會庾信是“靡靡之音”的代表,他們認為,南朝的文學輕浮、淫艷,失去了本該有的厚重,是當之無愧的“亡國之音”,而身為南朝文學代表的庾信首當其沖地背上了“辭賦之罪人”的罵名。
隨著時間的推移,總會有人發(fā)現(xiàn)庾信的價值。唐代文學的新氣象,早在建康的宮廷和長安的山河間扎下了根,它等待的是一個羈旅之人,而他恰好需要經歷一場戰(zhàn)爭的洗禮,就像當年庾信經歷過的一樣。
只有同為天涯淪落人,才能夠發(fā)現(xiàn)彼此的微光。所以,在人生的流離失所與家國浮沉中,杜甫最終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一樣的庾信——深沉憂郁、撕心裂肺。最能體現(xiàn)杜甫與庾信異代同調之悲的是《詠懷古跡五首》其一:
支離東北風塵際,漂泊西南天地間。三峽樓臺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羯胡事主終無賴,詞客哀時且未還。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
悲慘的時代氛圍和共同的人生命運,在杜甫與庾信之間架起一座跨越時間的橋梁,兩人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或許,不止是杜甫發(fā)現(xiàn)了庾信,庾信同樣也發(fā)現(xiàn)了杜甫。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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